【喵阿尔】I Surrender （3）

Chapter. 3 执杖者

　　萨雷安人不推崇至高无上的神明与权柄，因此在建筑设计上也不格外追求宏伟的态势，相比之下，他们似乎更乐意充分地运用空间来分门别类地放置各类书籍与资料。

　　眼前这座无路总部的地面大厅就是最好的例子之一。

　　庞大的天体观测仪占据了整个大厅最中心的位置，仿佛一株根深蒂固的巨树，让本就不太宽广的空间显得越发逼仄。观测仪仍旧保持运转，镶嵌其上的以太晶体模拟着幽蓝的星光。而在这恒定的幽微中，每个来到这里的人在交谈时都会不由自主压低声音，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埃斯蒂尼安双手抱胸，一面打量着环绕整个大厅耸立的资料保管柜，以及由两名卫兵牢牢看守的、前往迷津最深处的升降机，耳边还在百无聊赖地听着那名同样出身伊修加德的卫兵和管理无路总部的书记员办理手续的对话。

　　“波特金卫兵，虽然有莱韦耶勒尔议员的应允，但还请你在明天之内补齐登记的文件。”书记员扶了扶眼镜，将几份文件分门别类地摊开来，又仔细地盯着文件上的名字：“至于这位……埃斯蒂尼安·瓦尔利诺先生？”

　　埃斯蒂尼安抬眼看了过去。

　　书记员毫不在意龙骑士看似轻慢的态度，把其中一张纸递给他：“这是内环各个设施的地图，请您明天之内务必前往医疗科完成以太检测，好让我们确认您的受侵蚀程度；之后我们也会以此为依据为您作出更详细的生活安排。”

　　这显然不是为了表示友好与欢迎的流程。波特金惊讶又困窘地瞪大眼睛，抢在埃斯蒂尼安有所表示前问道：“以前没有这项规定吧？”

　　书记员耸耸肩：“这是我们进入留存区时，针对后续来到迷津的人制定下的流程，只不过这么久以来才第一次用上而已。”

　　然而埃斯蒂尼安倒不在乎友好与否，甚至可以说，他的问题比起来要尖锐得多：

　　“如果检测出我受侵蚀严重的话，你们会怎么做？”

　　书记员顿了顿：“这个我并不清楚，因为仍没有类似的先例。也许过几天议会就会告诉我们答案了。”

　　他说着将铜制的房间钥匙交给波特金：“请从左侧通道前往辅楼，房间就在最上层左手方向的尽头。”

　　无路总部共分为上下两部分，大厅所在的主楼以及他们所要前往的辅楼便位于地面上的部分。埃斯蒂尼安跟着波特金来到左侧辅楼，又沿着曲折的楼梯来到了最上层。

　　辅楼的走廊封闭而狭长，每隔一定距离便有吊灯静静地垂下鹅黄色的光线。它们如此轻柔，落在光可鉴人的青色的大理石嵌板上仿佛粼粼的波光，比起神秘端庄的大厅，这里倒显得有人情味多了。　

　　两侧的墙壁没有悬挂任何讲述神话与历史的画框，这里只有一目了然的简单几何：坚固的三角形、工整的方形、代表知识神的螺纹曲线……精密而优雅的计算与艺术将它们叠加在了一起。 　 　　

　　“最上层都是单人房间，大部分是议员在住着，也方便工作。”面对着埃斯蒂尼安，再加上登记时不太愉快的插曲，波特金像是为了弥补什么，一有机会就急切地把自己对迷津的了解一股脑掏了出来：“这里没什么禁令……噢，除了最下层的惊愕所、也就是研究所之外，去那里的话需要向议会提出申请，不过您应该也不会想去那里的。”

　　埃斯蒂尼安不动声色：“研究所？”

　　“是的，但到底在研究什么，我们也搞不明白。”波特金张望左右，随即放慢脚步走到埃斯蒂尼安身旁，刻意压着嗓音道：“可能是研究以后人们怎么回到地面生活吧，据说那里以前就是萨雷安最机密的地方。”

　　龙骑士侧目睨了他一眼，算作回应。

　　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猜测没什么根据，波特金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又给自己找补了一句：“虽然外面有些人说是‘交易’，但毕竟当时阿尔菲诺议员是这么向大家承诺的，我想说不定他们真的有办法……”

　　房间位于回廊的拐角里，和两侧的房间都有一定距离。埃斯蒂尼安跟在率先开锁的卫兵身后走了进去：这里虽然依旧谈不上宽敞，但至少五脏俱全。

　　埃斯蒂尼安走到落地窗前，唰地拉开紧闭的天鹅绒窗帘，光线一涌而入，但相比起刚才已经柔和了许多，至少现在看起来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晴日。

　　前提是忽略掉那倒悬在迷津上方的水晶塔。

　　“——那座塔一直是这样的吗？”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塔？”波特金愣了愣：“那个是迷津的设施吧，我印象里它一直在这。有什么问题吗？”

　　埃斯蒂尼安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摩杜纳与伊修加德接壤，当初的银泪湖之战因为龙族的参与，也一直被伊修加德密切关注着。即便不论平民，士兵中也会有人对本该屹立于银泪湖的水晶塔完全一无所知吗？

　　他决定换个问题：“这里还有其他来避难的伊修加德人吗？”

　　然而埃斯蒂尼安没想到的是，波特金闻言先是震惊地瞪着他，随即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一样，眼神渐渐熄灭。他嘴唇蠕动了片刻：“我以为……您不是从伊修加德来的吗？”

　　埃斯蒂尼安没有接话。

　　“我……其实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波特金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艰涩地组织着记忆与话语：“我只记得那天传来的命令是，神殿骑士团和福尔唐家的骑士负责殿后，另外两大骑士团要在期限前尽可能护送更多的伊修加德人前往利姆萨·罗敏萨，从那里再中转到萨雷安岛……”

　　年轻的卫兵无意识地揪着额头两侧的皮肤：“我们和龙族一起坚持了很久，可好像还是没有办法。那段时间一直很混乱，哪里都是乱糟糟的……能想得起来的已经是来到这里之后的事了……”

　　龙骑士静静地看着他，好像是对波特金所描述的一切已有预期一样，既不显得意外，也没有对消失在卫兵记忆里的故乡与友人的伤感。抉择与牺牲正因为沉重的分量，才更无法用言语轻飘飘地把它们托起来。

　　不过在出发来到这里之前，埃斯蒂尼安也曾预想过没有帮手的状况——或者说他本来就更习惯单打独斗。

　　埃斯蒂尼安轻轻呼了口气。他极少安慰他人，虽然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的心情，但依然认为这没有太大必要，于是只能生硬地把话题扭了回来：“你刚刚说的研究所，就是下面那个吗？”

　　他回头俯视着窗外另一侧，那盘踞在严密的高墙与无形的以太防护网内部，犹如一朵扁平的圆形花苞的白色建筑。如果将这封闭在地底的人类留存区比做凝固的琥珀，那么它毫无疑问就是核心。

　　“是、是的……您要去的话，我待会可以顺便向刚才的书记员递交申请。”波特金有些恍惚，这才想起把手里的钥匙交给埃斯蒂尼安。

　　埃斯蒂尼安注视着那蚌壳般严丝合缝、拒绝透露一丝内里的建筑，又看了看上方那似乎与它遥相呼应、利剑般的水晶塔。

　　“不，没什么。”

　　而同一时刻，在龙骑士的目光看不到的迷津深处。

　　模仿哲学家广场布置出的会议厅里，议员们经过克制的交头接耳声仿佛漆黑的河面下的暗流，正涌动在偌大的环形空间内，却在一行人走入会议厅的同时，忽然刹止，消失得无影无踪。

　　砰的一声，大门在他们的身后缓缓闭合。

　　为首的少年面色沉静地走向自己的席位，一边简单地解释道：“抱歉，安抚大家的情绪多花了一些时间。”

　　“辛苦了。”一名议员颇为认同地点头示意：“虽然我们尚未对外公布，但迷津内的变化都是有目共睹的，会出现恐慌也的确是在意料之内的事……”

　　阿尔菲诺重新落座，这才转头看向端坐在议长席上的老人：“蒙蒂谢涅议长，还麻烦您继续主持议程。”

　　这位曾担任萨雷安至高学术殿堂——萨雷安魔法大学校长的老人依旧维持着一贯以来笑眯眯的模样。他远远地朝阿尔菲诺点点头，随即摸了摸修剪得当的胡须，语气随和地朗声道：“那么就请事务委员会继续方才被中断的汇报吧。”

　　一名议员不疾不徐地站了起来，他看起来年纪最多三十出头，一口通用语端正得体、丝毫没有地区口音，显然接受过萨雷安当地最顶尖的传统教育：“本轮迷津内部管理事务，详细内容已汇总在各位面前的报告书上，我谨在此向议会汇报最关键的核心事项。”

　　水晶吊灯高高地悬挂在上方，棱型晶体在经过精心地排布后，投下的折射光线照得整间会议厅明亮而庄严，不存在被光芒遗漏的角落。

　　“截止至昨日，事务委员会登记迷津内共生活着3106名幸存者，三座气候与水循环设施的功能状态良好，足以维持正常运转到下个自然月的检修日……但问题在于粮食。”议员明显地停顿了片刻，确保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接下来的内容上：“以目前迷津内的粮食储备，一个自然月后我们就必须要面对食物供给不足的问题。”

　　他的话仿佛具有重量一般，死寂仿佛山脉连绵的阴影，以绝对的姿态压在这处位于地下数百星尺的会议厅上。

　　“等等，迷津内还有可以正常投产的种植田才对，算上产量的话应该可以再支撑一段时间。”有人提出异议。

　　负责汇报的议员推了推单边眼镜，这个问题显然也在他的预料之内：“没错，公堂保管院周边还剩下一部分种植田，但它们的产量没办法维持平衡，更何况……这些区域也正在逐渐被侵蚀，我们谁都无法保证在粮食耗尽后还有足够的田地。”

　　“那么文献管理委员会对目前的情况是否有什么提议？”蒙蒂谢涅议长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当然。”那名议员远远地朝阿尔菲诺的方向瞥了一眼，他又朝蒙蒂谢涅微微欠身致意：“我们提议对迷津内的幸存人员进行筛选；如有侵蚀严重者，为了保证绝大多数人的生存环境，必须将他们逐出迷津。”

　　这句话就像凿在冰面上的第一道裂缝，会议厅内顷刻间充斥着议员们嗡嗡的讨论声，仿佛裂缝正在不断飞速扩散、世界即将彻底崩裂的时刻。

　　无论灵灾发生时人们是如何在极度恐慌中相扶相携着逃到了萨雷安岛，之后又是如何在悲伤与幸存下的放松中通过迷津徐徐打开的大门，但这幅曾经温情脉脉的人造画卷终究是被撕下了。所有人都被迫直视着脚下这正不断动摇的冰面。

　　“荒谬！这提议很明显违背了第3号议案中向所有避难者开放迷津的条文，这是要赤裸裸地推翻议会向民众做出的承诺吗？！”

　　忽然有人提出了不满的异议：这名鲁加族的议员身形高大，而且从他带有海上俚语的口音来看，很显然是出身自利姆萨·罗敏萨。

　　“开放迷津与哲学家议会的议席……尤利恩议员，您现在在这里不正是我们始终遵守3号议案的最佳证明吗？”文献管理委员会的议员话锋陡然一转：“对于和3号议案有关的提议，我想莱韦耶勒尔议员应该更有发言权。”

　　被他直接点名的阿尔菲诺自汇报伊始便紧紧皱起眉：“阿尔布莱特议员，依照议会的程序，这个提议在最初作为草案时已经被议会委员会否决了。”

　　“但是坐在这里的诸位议员都听到了护卫队关于刚才那场冲突的汇报，民众内部也已经出现了分裂的声音。如果不由议会出面加以约束，那么后果只会滑向更不堪设想的地步！”阿尔布莱特平整了几分语气：“或者，莱韦耶勒尔议员有更好的办法解决目前迷津的困境——惊愕所对转换以太属性的研究有进展了吗？”

　　蒙蒂谢涅突然开口介入道：“文献管理委员会的意见我认为是中肯的。的确，将一部分人类同胞逐出目前已知的唯一能维持生存的迷津，违背了3号议案确立的初衷，对于那时一力推动议案的莱韦耶勒尔议员更是如此……”

　　阿尔菲诺不答，但明显绷紧了两侧脸颊。

　　“但是，我们既身为哲学家议会的成员，职责便已要求我们必须尽可能延续人类的未来。莱韦耶勒尔议员，我想你对此应当没有异议。”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了沉默不语的少年身上。

　　面对着众人和方才地面上几乎毫无二致的神情，阿尔菲诺只是环视一圈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对此并无意外或动摇。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么便启用例外条款吧。如果表决通过人数超过三分之二，那么就让文献管理委员会的草案重回听证与讨论的议案流程。”

　　……

　　处理完成既定的事务时已经是深夜。

　　得益于地下数百星尺的实际位置，即使是依靠人工的气象控制，迷津也依然可称得上是拥有夜晚。在这珍贵的夜幕里，即使是那座摇摇欲坠的倒悬之塔以及那些轻纱一样笼罩着迷津的光，也变得温柔如丝绒面料上荡漾的粼粼细光。

　　阿尔菲诺拟定了负责改进与听证草案条文的人选，这才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他仰头瞥了一眼拱窗外的夜空，表情里有那么一瞬出现了疲惫的空茫，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留给他的时间本就不多，安置议案重回议程更是打乱了他既定的计划。

　　那么就只有更快一步的行动，在一切都无可转圜之前。

　　离开前，他简单地向助手交代了一下，便径直前往升降梯。

　　而他的方向则是——迷津的更深处，萨雷安保密等级最高的研究所，惊愕所。

　　这个时间点，绝大部分的研究员都已经去休息了，只有助手提前联系的研究负责人还在研究员办公室等着自己。阿尔菲诺甫一通过惊愕所厚重的安全门，正要直接往下方的核心实验区域走，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负长枪的身影。

　　男人站在实验区外围无形的隔离平台上，远远地注视着阿尔菲诺。水晶塔的幽光落在他背后那把色泽深红的长枪上，呈现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危险。

　　他显然是早一步就发现了阿尔菲诺的到来，可从表现上看，他并不打算躲着后者。

　　对方的名字已经到了阿尔菲诺的唇边：“您是……埃斯蒂尼安阁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