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阿尔】I Surrender （2）

Chapter. 2 外来者

　　远远地望着无路总部入口前的阿尔菲诺，埃斯蒂尼安下意识拧起了眉头。

　　他直觉到一种极为违和的熟悉感：那正站在前方、代表萨雷安最高管理机构与人们对峙的少年的确就是自己此行的目标无疑，但又并不是埃斯蒂尼安所熟识的阿尔菲诺……他久违地想起在巨龙首的接待室初次见到的阿尔菲诺，不过当时那个彬彬有礼又高傲尖锐的小少爷，并没有面前这个灵灾后的领导者身上那种无可动摇的平静与笔直的凛然。

　　他瞅了一眼身边的人们，似乎没人注意到埃斯蒂尼安这明显陌生的面孔。他们一心凝视着前方无声的僵持，在明亮得灿烂的光芒下，人们的眼中清晰地显出紧张、惶惑、不安……甚至还有畏缩与恐惧，仿佛宗教诗时经常出现的等待灵魂被审判去处的景象。

　　埃斯蒂尼安抱臂停在原地，决定先观察一阵再考虑下一步行动。

　　静默仿佛纸张边缘嘶嘶燃烧的火舌，在众目睽睽下徐徐向中心的空间进逼侵吞。

　　刚才大声发出质问的人没有开口，那个人在人群中，但没人知道是谁，也没人在乎是否真的存在这个人。

　　最前方层层台阶上的阿尔菲诺似乎知道人们围聚在此的用意，他的话音不紧不慢，试图安抚弥漫在人群间的焦躁：“我知道大家现在……”　　

　　“——那就让那些家伙搬出迷津！”另一方向的声音兀地打断了他的话：“再这样下去最后只会让所有人一起死在这儿！”

　　阿尔菲诺沿着声音的来处看过去，没有立刻回答。

　　埃斯蒂尼安没太听明白这话里的所指：那些家伙？

　　他余光很快注意到身旁一个格里达尼亚着装的妇人，她双手绞在一起死死地捂在脸上，整个人都在微不可见地颤抖着。这让埃斯蒂尼安忽然有了些猜测，他转回头，试图去观察阿尔菲诺的反应。然而距离有些远，哪怕是以龙骑士优秀的目力，也没法看清阿尔菲诺的表情。

　　就在这时，无路总部的门后又有几个人匆匆赶了出来：“这是怎么了？！”他们着装各异，不过其中两人倒是都身着雪白的萨雷安议员常服。

　　阿尔菲诺侧过头简要地解释了目前的情况。

　　“这怎么能行！3号议案是当初哲学家议会在开放迷津作为人类留存区时就通过的决议，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可能说改就改？！”一名议员想也不想就厉声向广场上的人们斥道。

　　可回应他的是更愤怒的吼声：“那是你们当初和莱韦耶勒尔家的交易！”

　　阿尔菲诺沉默。

　　他环顾了一圈集聚在广场上的人们，也许是距离的缘故，人们的面目有些模糊。

　　然而他们脸上那一模一样的疲惫与恐惧却如此清晰——疲惫于在毁灭的脚步声下奔逃，恐惧于这越来越明亮的世界——让阿尔菲诺的话也梗在了喉间。他注意到就连身边刚刚开口的那名议员，眼里都流露出几分忐忑而又期待的神色。

　　他轻轻呼了口气：“各位难道忘了，他们也是人类、是我们当初承诺绝不放弃的同胞……”

　　“是我们不想救他们吗？大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了，那些家伙最后只会变成光的怪物，就连死了都会污染迷津……”那个咆哮的声音里有着几近断裂的崩溃：“如果、如果迷津最后也变成外面那样，那我们——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无尽的天光凌驾在整个地底世界之上，它们在人造云雾间不断变幻，像宗教画里总是在赞美着的永恒晨曦。三座水渠的瀑流轰鸣声遥遥地传来，在弥漫整座广场的缄默里成为了某种脱离人类掌控的阴沉底色。

　　这个迷津，早就不是运行之初那个由人类掌管一切的温室了。唯一格格不入的只有那嶙峋而巍峨的水晶塔，它像一柄尖刀强硬地插入这看似温暖如故的卵壳内。

　　——“让别人牺牲说起来轻松，但你们敢肯定下一个被要求去死的人不是自己吗？”

　　突兀响起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呆愣了一会，正当好些人左右张望着想寻找究竟是谁在说话时，一个高大的男人背负长枪自广场的角落越众而出。

　　无数的目光纷纷投向这位面孔陌生的龙骑士和他背上那把色泽深红的长枪，然而后者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步伐里夹杂着铠甲窸窣的轻响，听起来有种独特的韵律感。

　　埃斯蒂尼安径自走到无路总部入口的台阶下，他扫视了一圈众人脸上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随即将视线停在了上方被议员与卫兵们簇拥在中间的阿尔菲诺身上。

　　年轻的迷津领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位意外闯入的龙骑士，眼神中带着刻意和缓的审视与警惕：“……这位阁下是？”

　　埃斯蒂尼安皱眉，没有回答这个有些出乎他预料的问题。　　

　　“我在迷津登记的人员中从来没见过你，难道……”另一名议员一边盯着埃斯蒂尼安一边自言自语，忽然他的眼睛明显一亮，声调也忍不住拔高了几分：“难道你是从外面来的？！”

　　沉默仿佛海啸积蓄时海面下飞速游走的青黑色影子，随即一声哗然炸开，人群的低语如不断向高处汇聚的巨浪——

　　“外面真的还有人活着？”

　　“那是不是说我们也有可能……”

　　“可是外面的人如果能进来的话那会不会……”

　　混乱的言语如沉甸甸的阴云，可暴雨的来临时刻却是久久不至。埃斯蒂尼安只能从中捕捉到模糊的只言片语，他回头看过去，发现几乎没有人注意着身为讨论中心的“外界幸存者”的自己，每个人都专注凝视着微渺的希望与近在咫尺的恐惧，无暇他顾。

　　“——大家请听我说。”

　　涌动的乱流中，阿尔菲诺再次开口，他的语调并不高亢，却恰好拥有着此时此地的人们最需要的平静与笃定。人们的视线追随着他的声音，无声而一致地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这位阁下说的话不无道理，”他用柔和平淡的口吻谈起所有人共同经历过的那场纯白色噩梦，“在座的各位都亲眼目睹了灵灾是如何摧毁了这个世界，又是如何夺走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不被灵灾侵蚀的区域和人类了，这里也是一样。”

　　少年的话音仿佛轻风，短暂地拨开泥沼上凝滞的空气。可埃斯蒂尼安很清楚，昏昧的沼泽从没有清澈的活水，只有一层厚厚的枯叶与逐渐陷向深处的尸骸。

　　“如果在这里放弃了某一个被侵蚀的同胞，那么下一个被放弃的，也可能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我们不正是因为不想放弃任何希望，所以才会聚集生活在迷津吗？”

　　埃斯蒂尼安看着正用言语劝抚众人的阿尔菲诺，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无论在自己来到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阿尔菲诺又是为什么会成为哲学家议会的“莱韦耶勒尔”，毫无疑问的是，阿尔菲诺的确将所有曾加诸在他身上的光环和期待——不论那是他的家世背景赋予的，还是他学习与历练得来的——都锤炼成了他如今面对这个濒临崩溃的世界和人群时的血肉与脊骨。

　　就连埃斯蒂尼安也不得不承认，他曾经也对阿尔菲诺寄予了相似的期望。

　　“可是……如果、如果再发生像今天一样的事怎么办，迷津已经是我们最后能生活的地方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缝隙间飘了出来，像一缕虚弱的呼吸。

　　阿尔菲诺没有去追究问话的人是谁，他的回答向着所有的人：“议会也正在讨论如何安置目前受到侵蚀最严重的同伴的方案。我的承诺依然和在地面上一样，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他话音刚落，那个最先意识到埃斯蒂尼安身份的议员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对啊，既然这位阁下是从外面来到迷津的，那说不定外面真的还有人能够生存的可能啊！”　　 　　埃斯蒂尼安挑了挑眉，没有出声反驳，反倒是阿尔菲诺悄悄向他递了一个歉意的眼神。

　　也许埃斯蒂尼安的话的确刺穿了一部分人心底的窘迫与痛楚，也许这一路的仓皇奔逃确实在人们心里牵起了蛛丝般微弱又坚韧的联系，哪怕眼前的希望在巨大的风眼下完全无法掩盖它的虚弱，但这有尊严的希望仍然对他们产生了格外的吸引力。

　　埃斯蒂尼安瞟了一眼逐渐散去的人群，随即又转头去看那利剑般指向迷津心脏的水晶塔。　 　 　　它明明是这最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异类，可除了埃斯蒂尼安以外的所有人，似乎都对它存在于这里的事实习以为常。

　　“这位阁下……抱歉，还没来得及请教您的名字。”

　　身旁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埃斯蒂尼安的思考，他收回视线看向走下台阶、走到自己身前的少年。阿尔菲诺的个头可能长了一点，不过埃斯蒂尼安还是得低一些头才好去看他。

　　阿尔菲诺似乎并不在意龙骑士的沉默，率先自我介绍道：“阿尔菲诺·莱韦耶勒尔，哲学家议会的成员。”

　　“……埃斯蒂尼安·瓦尔利诺。”　　

　　阿尔菲诺点点头：“刚刚如果不是您开口，可能事情就没那么好收场了。实在是非常感谢，埃斯蒂尼安阁下。”

　　埃斯蒂尼安没有回答，或者说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有太多的谜团梗在他喉间：比如那座诡异的水晶塔、被光摧毁的世界、疲惫而绝望的人们，以及面前这个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的阿尔菲诺。

　　不过话题的中断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名同样听到他们对话的卫兵猛地抬起头看向埃斯蒂尼安，又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问道：“您、您就是那位苍天之龙骑士吗……”眼里明显闪动着惊喜的光芒。

　　所有听到这话的人们都有些讶异地看向埃斯蒂尼安，虽然不少人都听说过千年龙诗战争与伊修加德的龙骑士团，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亲眼见过他们。更何况这已经是属于过去那个世界的事物了，即便感到吃惊，也带有得体的距离。

　　唯独阿尔菲诺的表情里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不过很快都被他用礼貌与教养妥当地包拢了起来。与此同时几个议员模样的人从无路总部内大步流星地赶出来：“阿尔菲诺学长——”

　　阿尔菲诺闻声看过去：“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事，我们刚刚听说有人开始不满议会想要闹事，有些担心就来看看。”那个称呼阿尔菲诺为学长的青年自然也注意到了埃斯蒂尼安：“这位是？”

　　“这位是来自伊修加德的埃斯蒂尼安阁下，刚才多亏了他。”阿尔菲诺简短地介绍后，又转向一旁的埃斯蒂尼安：“抱歉，我还需要去参加议会的讨论。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在迷津落脚，总部内正好有空余的房间。”

　　埃斯蒂尼安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这个决定。

　　“那就拜托你了。”阿尔菲诺朝那位认出了埃斯蒂尼安的卫兵笑了笑。在得到卫兵端正的回礼后他说了句“失陪”便敛起笑容，率先转身向前方无路总部洞开的大门走去，那几名议员立刻忙不迭地跟上他，很快，他们就消失在影子深处不见了。

　　“那个……我来给您带路吧！”

　　埃斯蒂尼安回过神。面前的无路总部依然无言地敞开着门扉，它犹如一圈挺立的高墙，将这片人类留存地的心脏严严实实地围绕在了身后，但它的身躯要抵御的，并不只是那来势汹汹的光之巨浪。

　　关于这个灵灾践踏后的世界、内外交困的迷津、倒悬的水晶塔，以及“哲学家议会的阿尔菲诺·莱韦耶勒尔”……在完成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之前，他得先把这些疑惑解开。

　　“走吧。”埃斯蒂尼安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