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红】I'd Love To Change The World
我是神,是英雄,是哲学家,是魔鬼,是世界,
换一种简单明了的说法,我什么都不是。
——博尔赫斯《永生》
Act.1
地下河倒映着两边昏黄的灯光,这条贯通吸血鬼都市的河流极其安静,它凝固了似的,只是吸血鬼高度发达的科技下的一件炫耀的装饰品。它是死的,就和吸血鬼漫长的死一样。
很快,伴随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几条影子也落入了河中。
两名身着城市防卫队武装的吸血鬼,而走在他们中间的,赫然是一身日本帝鬼军制服的年轻男人。看标识,中佐军衔,似乎也算不得帝鬼军的核心人物。
这么一看倒像是在押送战争的俘虏,可那人类身上却找不到任何一名俘虏应有的基本凭证:镣铐。但想必以吸血鬼目空一切的骄傲,他们也不屑于在桑古奈姆为区区一个人类战俘的手脚加上镣铐。
灯光下,青年面色透出伤后的苍白,黑色的制服也沾有血污与灰渍,可他身形修长笔挺,在这吸血鬼的第三都市里从容自若,闲庭信步。
砖石铺成的道路上脚步声清晰可闻。人类军官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周边中世纪风格的石头建筑,偏过头问道:“你们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
“闭嘴!一个俘虏问那么多干什么。”一旁的吸血鬼轻蔑而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语带催促:“快走,我可不想把时间耗在一个人类身上!”
人类军官瞥了他一眼,顺着那力道往前走了两步。
——“到了。”
这地方与其说是监牢,倒更像是普通的民居,只不过周围实在是太过安静,只能听到地下河的水声,和灯光摇晃时无声的诡秘声响。
士兵推开吱呀吱呀作响的门后就一把将人类军官搡了进去——这个任务真是让他烦透了,不过是一个人类而已,可他又不得不遵从长官的命令——他睨了一眼人类在昏暗的房间踉跄的模样,只哼笑了一声就砰地带上门,快步离开了。
就在吸血鬼士兵脚步声远离之后,一濑红莲也好整以暇地直起身来。
身处大动荡之后的世界,又是凭借严密的军事化组织迅速崛起的帝鬼军中的军官,他对环境变动的适应能力向来极强,早在刚才开门的短暂时间里,他就已大致明白了这房子的格局与布置。
他悠悠然地从某个柜子里搜寻出烛台和蜡烛,再一一点亮。
天知道这群吸血鬼到底是怎么想的,都什么年代了还固执在这种所谓的复古情结上。
然而方才从外表说是普通民居的地方,实际在内里却一点也不普通。
地面上铺设了厚实的地毯,图样精致而不突兀,沙发也选取了深红色,墙上甚至还挂了几幅静物与风景的油画。而且看起来还配备有书房与卧室。斜上方开了一扇小窗,外面的灯光翩然落下,落在画里的脆弱而美丽的白玫瑰上。
一濑红莲拿起了烛台向书房走去,那细小的火苗在沉稳笃定的步伐中微微晃动着。
如此幽微的火光并不足够,不过书房里也同样开了一面窗户,不大,但足以让不经意照进来的光,照出来客的身影。
不速之客坐在书桌上,翘腿的姿势显得随性又优雅,可偏偏又故作出了几分骄矜。他手里还有模有样地托了一本厚度可观的硬装书籍翻阅着。他的面容掩入阴影,只有那长发在灯光下呈现出掌心里的月光般的滑腻冰凉。
人类军官抬起手叩了叩门:“吸血鬼贵族也会在自己的都市里迷路吗?”
他的话音落下,那吸血鬼才合上书,抬起一双色泽馥郁而晶莹的深红色眼眸,叹息似的摇着头,像一个十足的戏剧演员那样,富有感情地念白:“哎呀——如果这就是人类对待客人的方式,那可真是让我不得不暂时失去对人类世界的兴趣呢——”
“那我得代表人类谢谢你。”一濑红莲径直迈步走过去,把烛台放在了书桌上。他扫了一眼吸血鬼手中那本书的书脊,挑了挑眉:“费里德大人,吸血鬼编年史好看吗?”
吸血鬼第七始祖,费里德·巴特利闻言,唇角缓缓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只是那眯起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清。
——“高傲无趣,还又臭又长,不好看。”
对着面前的吸血鬼贵族那似真似假的话,一濑红莲只是唇角微动无声哂笑了一下,连多余的目光也未曾分出,便转身要离开书房:“第七始祖大驾光临,我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勉为招待的吧。”
身后的吸血鬼依然在不知疲倦地用着那咏叹调般的口吻,那些被慢慢悠悠拖长的字词被月光浸得发冷:“啊,那可怎么好意思呢——”
一濑红莲干脆没理他。
意料之中地,在橱柜里找出了显然是才放进去没多久的茶叶,和一套精致如新的骨瓷茶具。
从费里德·巴特利出现在书房那一刻起,他很快就将自己被俘以来的一连遭遇及转折串连了起来。从一开始,他就已自愿走进局中。
眼看水壶里的水将将煮沸,一濑红莲低头看看那包茶叶。
所谓的没多久,大约就是自己刚被抓来桑古奈姆的时候吧。
刚刚泡出的红茶,香气最是浓郁醇厚,衬着骨瓷茶杯上的金边,倒映在杯里的小小的月亮,像是被时间凝固在了琥珀里。
费里德端起了茶杯,却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
他斜坐在深红色的单人沙发里,一只手撑着头,另一手微微转动,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一濑红莲瞥了费里德一眼,正弯腰拿起自己的茶杯的那一刻,费里德已沿着他的目光望了过来,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在阴影里深深浅浅。
“就算红茶不合口味,这里也没有鲜血提供。”人类军官自然而然地垂下眼睛,又直起身子来,走到一旁。
“中佐请放心,我对成年人的血也没有什么兴趣。”叮地一声轻响,吸血鬼将茶杯放回了杯托上,茶已经冷了,只余细小的烛火还在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深处冰冰凉地烧着:“除了鲜血,吸血鬼对任何的食物都没有味觉,再美味的东西,到了这里,也与嚼腊无异。”
悍然无匹的吸血鬼,却仿佛是被时间遗忘在了深处,只能不生不死地挂着一副美丽而苍老的皮囊,明明对太阳底下的世界渴切不已,又偏偏装出一副高傲不屑的样子来。
“那真是可惜了。”
“也许吧。”费里德·巴特利歪着头拨弄了一下左手袖扣的银丝花边。他站起身:“不早了,我先告辞,多谢您的款待。”说着又笑了笑,那颗小小的獠牙在唇边若隐若现:“红茶泡得很棒。”
Act.2
洁白高大的立柱不可一世地撑起半圆的穹顶,那些盘踞在桑古奈姆的吸血鬼们的头顶上的地狱群魔,正窃窃私语地盯着他们,很可能是为了看他们是否也是要死在时间轻飘飘的积尘下。
费里德·巴特利踏上那仿佛凝固许久的血液般的深红长毯,对着遥远的另一端的王座,将右手按在胸前微微一躬——一个标准的贵族礼节:“蒙第三始祖深夜召见,万分惶恐,不知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里有一条蛇,正借着看似沉默温顺的夜色的掩护,慢吞吞地向着某一地游走。
“听闻在名古屋战役里俘虏的人类军官,由克罗里·尤斯福德命令更换了囚所。”自王座上传来的声音,奇异地融合了清澈与沧桑的特质,显出波纹不动的雕像般的威严。吸血鬼的女王,克鲁鲁·采佩西,她的身影自千百年的时光的阴影中浮凸而出:“克罗里·尤斯福德向来唯你是从。费里德,你对此有何解释?”
吸血鬼的这一躬弯得更深了些,带得他耳边的深红晶石的耳坠也微微摇动。
“不,我对此并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他的声音变得十分轻柔,几乎显出一种玩笑的恶意来:“但是倒有小小的好奇呢——”
王座里的吸血鬼女王沉默以待。
“不过是一介人类军官,到底是凭借什么能吸引到第三始祖的注意的?”直到此时,费里德才缓缓抬起头,他眼里有清晰的笑,那笑意深处是一面翻滚的沼泽,正在吞吃着一切踏上前的生物,阒寂无声:“我也只是遵从了上位始祖会议的命令,希望能在尽量不打扰您的情况下完成任务而已。”
克鲁鲁·采佩西哼笑了一声,她一手撑着脸颊,那张已维持若干年岁的少女的面容上的笑甜蜜而冷漠:“连上位始祖会议都被你利用了,费里德·巴特利,真是可怕的野心呢。”吸血鬼女王清脆的话音高高在上地回荡在明亮宽阔的宫殿中。
“虽然我曾多次恳求您相信我对您的爱,但显然您一点也不信任我。这真是太令我伤心了。”吸血鬼像是突然间从哪里抽出了一副面具戴上,神情里尽浮着一层颓败黯然。
远远望着下方摇身变为一具灵活的形容华美的木偶一样的费里德,克鲁鲁·采佩西对他那咏叹调式的“辩白”无动于衷。她的目光里只在一霎那泛起混合了厌恶与兴味的波纹,但很快就被那不动声色的危险的闪光所替代——
她是高踞在这末世的废墟之上的第三始祖,吸血鬼的女王:
“你只要记住一句话就够了:一旦挡了我的路,不论是谁,都只有死。”
……
凝固的烛光将人类军官斜长的影子深深地锲在墙上。
一濑红莲拿起似乎是被吸血鬼遗忘在书桌上的那本堪比砖头的吸血鬼编年史,刚一翻开,书页立时便顺从地摊开在了夹着一叠资料的部分。他一面从中拿起资料,一面就把那本编年史给扔在了一旁——他对这种散发出坟墓的气息的玩意儿并没有丝毫兴趣。
打开资料,第一时间涌向视线的便是吸血鬼内部针对“终结的炽天使”所收集的实验资料和综述,以及大量的数据和图表。但是身为处于实战第一线的“月鬼组”的军官,一濑红莲那堪比专业出身的研究员的阅读速度,简直是快得出奇。
它们已紧紧地在他身前身后的影子里扎下了根,无时不刻不在凝视着他,逼向他。
快速浏览了大概后,他又返回了第一页。
拥有远比人类漫长的寿命的吸血鬼在科研上有着人类难以企及的优势。在他们那几乎看不到尽头的一生中,知识的面与量的积累比之人类代代以文字所维系的要更具效率。即使人类能在鬼咒武器和性命的堆积下在前线与吸血鬼分庭抗礼,可一旦涉及基础与更先进的研究,人类的力量立刻相形见绌。
自从四年前通过他的“好搭档”了解到这一点,他就无比庆幸于吸血鬼人数的稀少,而且在吸血鬼中甘愿投入科研的更是少之又少。
吸血鬼太高傲了,他们总自以为已将时间踩到了脚下,但他们中却没有几个能意识到,正是时间一下又一下地,将钉子牢牢地凿进他们的棺盖。
而对比之下,身为第七始祖的费里德·巴特利简直是朵奇葩。
他站在深渊前,将那专为吸血鬼打造的棺柩踢入深沉的黑暗,然后充满好奇地等待它粉碎一刻的回响。
一濑红莲始终记得四年前某个雪晴之后的夜晚。
吸血鬼贵族穿着城市防卫队的斗篷,仿佛他前方映照在雪地上的月光,忠实而冷漠地等待这台以末世为背景的戏剧的终场。他掀下兜帽,那两颗深红色的眼眸里倒映出一线漆黑的时间尽头的罅隙。
……
“噢,克罗里君,特地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第七始祖的公馆永远是灯火辉煌的奢华模样,以往的它就像伫立在这地下都市一角的端庄高贵的荡妇。但克罗里·尤斯福德在走进来看到正坐在沙发里的银发贵族时却不禁“咦”地一声扬起了眉毛——那些他总是在此时见到的占据着吸血鬼膝头的人类少年,现在被一把长剑取而代之了。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对人类的武器感兴趣了?”
然而费里德不答,只是低下视线,伸出手来握住剑柄,然后慢慢地拔出剑——
比子夜更黑暗的剑身上凝着一道鲜血一般的红,好似刚刚结束了杀戮又未及拭净,仍在低声呢喃着什么无比强烈的渴求。
这就是人类凭以立足末世,甚至能够杀死长生不老的吸血鬼的武器。
费里德轻轻拂过了剑锋,手指上立刻便出现一道细长的伤口,甚至在始祖强大的肉体自愈能力下仍不停地涌出鲜血。但是他又毫无惊奇的神情,只是将受伤的食指凑到唇边,用舌尖卷去自己的血,唇角微弯:
“你一定在好奇为什么人类在这几年越来越强大吧,克罗里君?”
“不,”克罗里·尤斯福德突然上前,将手指按上冰凉入骨的剑脊,随后一点一点地俯下身来,“我现在更好奇的是,你这一切计划到底是什么?在参加上位始祖会后,你让我去特地将那个人类换到了普通的房子里软禁着;而我听说刚才克鲁鲁·采佩西还召见你了;还有名古屋市政府的事……费里德君,我虽然说了是和你一条阵线,但那意思可不是我要变成你手里一颗傻乎乎的棋子呢。”
他似乎是要试图看进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深处,但克罗里不得不承认,除了灯火下斑驳的光影,从那里面他什么都看不到。
费里德蓦地发出一声轻笑:
“克罗里君,想要真正领略一场好戏,是非得亲自投入戏中不可啊。”
“噢?那你呢,你是在戏里还是戏外?”
克罗里直起身。
“我吗?……”吸血鬼斜坐着,他的目光缓缓落在那把剑上,优美精致的侧脸因为那一小片阴影而浮现出某种精心又虚假的温柔:“还真说不准呢。”
Act.3
噢,昨日梦境。
意识到这一点的费里德·巴特利完全是,不、几乎是愉悦地张开了双臂,他露出一个惬意的神情,似乎全身心都沉浸陶醉在其中一般。
吸血鬼站到了舞台上,黑夜为他拉开帷幕,血与火为他伴舞,月光则是无声的旁白。
他环视着舞台的布景片刻,才终于从火焰毕毕剥剥的扭动下注意到那个刀刃艰难划动的沙哑声响。
一个浑身带伤的少年正握着刀,一次次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
十六岁的一濑红莲。
少年紧紧地抓着那把妖异的刀,绷起一身看似无畏无惧的战意,一往无悔地试图保护身后重伤不支的少女。闪闪发亮的刀刃和火光落入十六岁的一濑红莲眼里,却变得狼狈且暗淡。他独自退守在已显露出崩塌迹象的世界的某一小块角落,又不甘又愤恨,然而又无能为力。
费里德终于想起了,此时此地,正是他和日后的好搭档的初次见面。
但大概又不是了,因为他也不记得那时的自己之后是怎么做的了。
“你想做什么呢?你又能做什么呢?”
獠牙般的剑沉默了下来,在岁月的长河中随波逐流已不知多久的吸血鬼始祖困惑地听见,自己心里竟然在困惑的声音。
要知道吸血鬼并不经常做梦。在漫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夜里,再独自拖拽着与时间伴生的记忆和梦境,这可和捧起火光无异,只会引来潜伏于夜色深处的危险。
所以即便强如第七始祖,他也不喜欢做梦。
费里德·巴特利重新审视起梦里,或者说是记忆里十六岁的一濑红莲。
旧日的苍穹摇摇欲坠,而少年孤单不屈的身影也仿佛一触即碎。
动物园内的兽笼的影子倒映在地面上,延伸成一面难以逾越的高墙。
吸血鬼迈步走去,他的步伐有着古老沧桑的优雅与骄矜,月光下他的面容不再生动,而是罕见的死气沉沉的冰冷和苍白,仿佛黑夜一角下彻底凝固的石像。
舞台已布置得华美绝伦,高大的金色穹顶上精致的壁绘却在渐渐褪色斑驳。
吸血鬼轻而易举地踩住了刀身,随即在那对他而言不堪一击的少年面前屈膝半跪了下来,洁白的披风在身后逶迤出岁月沾了血的余韵。他紧接着还摘下手套,伸手抬起少年的下巴,温柔细致地为他拭去脸上的血迹和尘土,犹如一个不能更深情体贴的情人。
他望向一濑红莲的眼睛,那里面的颜色有些像夜幕降临前余晖散尽时分的色彩,又或许是破晓临近长夜退去的那一刻,谁知道呢,总之他是记不清了。
但费里德还是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在血与火中,在行将倒坍的世界和灰烬下,在那暗淡又不曾熄灭的黎明里。
身为吸血鬼,又是向来强悍得无可匹敌的贵族,人类的脖颈对于他们总是太过脆弱的存在,因此费里德不得不控制着。不是控制着力道,而是控制着正一点点渗出的毒液般腐蚀上来的念头。这对他来说实在陌生。
所以当吸血鬼真正开口时,连声音都是嘶哑模糊的,不再是故意为之的歌咏和虚饰的浮夸,而是一条刚刚苏醒的毒蛇,褪下了皮后,缓缓游过草丛的沙沙声响。
吸血鬼的手指轻柔地滑过人类那层覆盖在颈动脉上的细嫩的皮肤,堪堪停留了一秒之后便像叹息一样散去了。
——“再会,人类。”
……
吸血鬼慢慢睁开了双眼。
他起身走到巨大的雕饰荆棘的落地窗前,面无表情地凝望着桑古奈姆入口处那片燃烧成玫瑰色的一角天空,边沿处则是与夜相接连的深深浅浅的紫。
喊杀声、刀剑相击声、咒术施放声、大火蚕食声、建筑崩毁声,诸多的声音交织在这间广阔的剧场内。
火光映亮了吸血鬼的脸颊,平添了几分虚假僵硬的血色。
费里德·巴特利抬起手,那道被真昼之夜划开的伤口又在渗着血了,浮出一层薄薄的小血珠。
他蓦地微笑起来。
惬意,期待,自然,生动。
下一幕即将上演。
演员各自做好准备,要离开后方登上舞台了,灯光和帷幕都在等待着。
“噢,对了,我该戴上哪条发带去和亲爱的搭档告别呢?”
Act.4
就在帝鬼军的突袭撕开桑古奈姆华丽且死寂的长夜同时,一濑红莲也正好处理完最后一份研究资料。
前方战场上的震动传至这间毫不起眼的“家畜”的居所时已变得声嘶力竭,隔着雾气似的不甚真切,就像曾经的他注视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那样,所有的爱恋和密切都只是无力地滚入那道深不见底的天堑的石子,就连回响也只是风声下的错觉。
资料燃烧后轻飘飘地飞起来,转瞬便带着些余烬扑入某个阴暗的角落,尚留下的暗红色火星也在一闪一闪之后匆匆熄灭了。
一濑红莲把灰烬倒入茶壶,便随手把它们和早已冷透的红茶一起倾入下水道。
反正以第七始祖的性格,这套茶具应是不会再被使用了。
当然,如果费里德·巴特利真的用了,他会更加开心的。
随后他折向卧室,先是脱下了身上的帝鬼军制服,有条不紊地换上那套备放在此的吸血鬼城市防卫队武装。
过于皎洁的月光和过于深厚的黑暗奇妙地形成了最谐和的对比,在人类军官线条精悍利落的背脊上,完美地柔和了那些纵横交错的或浅或深的伤疤。
一濑红莲好整以暇地系好最后一颗扣子,又戴上兜帽,打开大门迈步走了出去。
他飞速辨识出不远处正赶赴战场的防卫队经过的脚步声,立刻调整,以迅速而有序的步伐往那个方向疾行而去,在离开小巷时恰好混进了队伍的末端。只留下一条孤单又坚韧笔直的雪白背影,坠入无言的地下河,凝固在河底的月光里。
“这种时候你怎么会到那里去的?”身旁的吸血鬼自然注意到了多出来的“同类”。
兜帽的掩盖下只能看到那两片微微掀动的薄唇:“费里德大人不放心关押在那里的人类,吩咐我去察看。”
整座桑古奈姆都没有生物知道第七始祖每天在想些什么,因此那吸血鬼也不再关心追问,径自向前赶路。
哗啦。
这时,一道微弱清脆的金属挣动声,仿佛脉搏般传遍了战场的后方。
深深扎入京都地底的吸血鬼第三都市在这呢喃似的声响中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覆盖在桑古奈姆上方的穹顶在燃烧下再也无力支撑、倒塌了下来,显露出外面世界同样一片血红的黄昏。
带领这支小队的队长下意识地在那已失去温度的日光前刹住脚步,然后才想起防卫队的武装会为吸血鬼抵御来自太阳的伤害,这才不自然地伸手扶了扶腰边的剑,继续深入战场。
又是轰然一声巨响炸开!
硝烟四散,一股铁锈的血腥味裹着尘土腐朽的气息冲入鼻腔。一濑红莲在闪避中只来得及抬头瞥了一眼横亘在前方的大理石立柱上、吸血鬼贵族翩翩而落的背影,和从他手中西洋制式的长剑上抖落的鲜血。
他想,也许对方也回头看到了自己。
防卫队的吸血鬼们已各自寻到敌人对峙,他便趁此借着弥漫的尘灰和倾圮的废墟来掩护自己,小心潜行。
首要的目标是得先拿回……
颈间一凉。
“你说,人类开发出的鬼咒武器是不是也能杀死人类呢?”
身后传来的声音低敛而优美,仿佛最温柔也最冰冷的暗涌。
一濑红莲垂下视线看了一眼正架在自己颈前的真昼之夜。
“我以为鬼咒武器还是对吸血鬼更危险一些。”
那声音似乎沉默了一瞬。
“啊,那还真是危险呢。”语调骤然变得冷淡,转折得极为敷衍,然后便兴致寥寥地随手一扔。
一濑红莲张开手,真昼之夜的剑柄应声落入手中,还不及转眼,瞬间割破凝滞的带血的空气的剑光便来到了吸血鬼颈边——
“好搭档,你的忘恩负义可是会令我心碎啊。”
不知何时接近的吸血鬼贵族稍稍收紧了扼在人类咽喉上的手。
费里德·巴特利弯起精致的唇角,但那笑意却从未抵达眼底。那里有的,只是一面蒙着浓浓雾气、终年封冻的血湖。
而真昼之夜只是默然地又逼近了一分,连吸血鬼都感受到那无时不刻不在咆哮的、来自不得自由的鬼狂暴尖锐的恶意,它们几乎要刺穿皮肤、突入血肉之下。可是吸血鬼的血肉之下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费里德大人,演技太浮夸了。”
一濑红莲凝视那近在咫尺的面容片刻,然后缓缓移开了剑。
剑身上那一线深红流淌至垂指地面的剑尖,像一滴永远也无法坠落的血。
他握着真昼之夜的手极为稳定,无论是面对生机还是死路。
然而远离威胁的吸血鬼反倒更欺近一步,他侧头凑至人类的耳边,虽没有纠缠的温热的呼吸,但姿态仍然亲昵好似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噢,那该怎么做呢——”他悠悠地拖长着语调,话音的尽头都因此冷了下来,“像你一样吗?”
他本钳制在一濑红莲颈上的手指转而轻轻抚过动脉上那层薄薄的皮肤,而这本应有些煽情的动作,在此时此地,在人类与吸血鬼决战的战场一角,却像是清晨间一个湿漉漉的叹息。
一濑红莲既不进,也不曾退后分毫。他低眼睨着吸血鬼已靠近颈边的侧脸,仿佛已能感觉到那两颗探出的獠牙。
“挑食的第七始祖终于也想换换口味了吗?”
吸血鬼却缓缓收回了尖牙,从一濑红莲的角度只能看到乖顺地依偎在他白皙的颈项上的血滴状的耳坠。
色泽暗红,是经年后泥土里陈腐的颜色。
战场上,铁链和羽翼一齐摇动了。
人类和吸血鬼临死前的哀嚎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
“虽然忍耐不太容易——而且想象起来还很诱人——但我可一点也不想让我亲爱的搭档因为失血过多死在我怀里。”费里德终于慢条斯理地直起身,语声温柔如风雨前就已凋零的紫罗兰,眼里盈满波光。
对此,一濑红莲只是哼笑了一声,手一挥便将真昼之夜收回鞘中。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开,从无回头,更不曾有只言片语。
吸血鬼目送那孤寂又修长的身影彻底被崩毁的建筑吞没,地下穹顶之外余晖散尽、夜幕降临。
他伸出手来——手指上的伤口不知在何时竟又裂开出血了。
同样孤独寂寞的第七始祖长叹了一声:“为什么总是没有人相信我的真心话呢?”
(完)
Note
此文最初构思在2015年的8月,应该是终炽第一季动画开播的时候,那时候我就看上费里德了,感觉他就是一个空虚又无聊的变态(笑)。而动画结尾红莲去和费里德见面时只说了一句“好搭档”,但那时我就认定他口中的搭档肯定是费里德没跑了。
但那时终炽还没走向后来的“爸爸去哪儿”的故事,所以那时就构思了这个可说是总之大家见多不怪的吸血鬼常见主题故事。不是在永生中死亡,就是在永生中变态。而选择了后者的费里德意外遇到了挣扎活着的一濑红莲,大概会觉得真是有趣,但又有着足以吸引他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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