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拓】Liebesleid
MFG背景,献给这对在我前三十年最低谷的时刻依然给我前行勇气的cp。
(上)
在我所做的一切事中,
分离是唯一不可避免的。
——耶胡达·阿米亥《在我最坏的梦里》
排气管轰鸣的声浪和轮胎的尖叫回响在黑夜下,它们横冲直撞,明明愤怒得找不到方向,却在下一刻突然陷入了无边的死寂里,只剩下赤城山料峭的夜风。
心里立时就有一个声音提醒他,是AE86引擎故障了。
于是眼前的画面骤然一变——
他站在路边的紧急停靠区前,地面上落叶瑟瑟。那几道深深的刹车留下的车辙像划在道路上的伤痕,还有那一块已经冷却凝固的机油。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见到那个驾驶着86的少年车手一面。
飞机下降时的颠簸终于让高桥凉介从梦中醒了过来。
从东京到伦敦,长达十二个小时的飞行借着上方温柔的鹅黄色灯光,在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淡淡的疲惫。不过它们很快就像朝雾一样彻底消散了,只在心底留下湿润而冰凉的隐痛。它跋涉过经年的岁月后,好像便挥之不去了。
在空乘甜美的微笑和指引下,高桥凉介走下飞机,一进入机场大厅立刻就有车队的公关人员找上前,简短地自我介绍后便领着他一脸凝重地走向停车场。
冬天的伦敦一如既往的阴云低沉,看起来是下雪的预兆。司机驱车直奔医院,公关经理则压低了声音,快速地向后座上面容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车队匿名赞助人汇报藤原拓海的伤情。
传动轴意外故障。
整台车子和人一起翻下谷底。
伤势很严重。
脏器受损。
多处粉碎性骨折。
抢救结束了。
目前还在ICU里观察。
……
车窗外的天穹灰扑扑的,像一面怎么也擦不亮的镜子。公关经理在简要概述完事故以来的情况后,忍不住停顿下来,小心地觑了一眼后座上一言不发的男人。
毫无疑问,即使对于见惯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欧洲人而言,他也是个英俊得令人难忘的人。难忘的不仅仅是外貌,还有身上的气质。他看起来有些遥远,仿佛为一个约定从一场远方的风雪里匆匆走来,黑色的眼睛里还有雪从月下枝头落下的簌簌声。
而此时此刻,窗外的雪也终于开始下了起来。
车子一路驶入医院,高桥凉介沉默地跟在公关经理身后走进住院部,几片停在他肩上的雪,随着建筑内的暖气而融化,洇湿了大衣。
医院里每个人都在来来往往,压着声音交谈,唯恐大一点的声响都会惊动正与死亡博弈的生命,但即使如此,某一时刻的某一处,也会突然爆发出再也无法压抑的痛苦的哭声。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充斥周身,像无法摆脱的阴影,紧紧跟随。
这一切对于高桥凉介而言早已是不能更熟悉的情景了,但当真正站在ICU前,他却极为罕见的因为犹豫停了下来。
不论是当初香织的离开、成立又解散Project.D、继承家业不再赛车,他都不曾有过片刻迷茫。偏偏在此刻此地,竟感受到某种透不过气般的重量。
公关经理走到了ICU的观察窗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带着疑问地回过头来看向他。不过高桥凉介还是走上前,仿佛刚才的犹豫只是个不足为道的瞬间。
“医生说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必须持续观察,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公关经理下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意识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但又感到许多话似乎说了也毫无意义,就好像站在仿佛即将破碎的冰面上,既想要逃离,又害怕迈出一步便会真正坠入冰水中:“……高桥先生,是以前就认识了拓海吗?”
“嗯。”
高桥凉介站在窗前,隔着厚厚的玻璃望向陷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车手。
因为头上的伤势,医生不得不剃短了他鬓角一侧的头发,裹上厚厚的纱布。因为大量失血,面色也是极其憔悴。而这还只是外人能看到的一部分。
他双眼紧闭地躺在密闭的ICU内,像被拒绝在世界之外。
忽然之间,飞机上那个梦里的孤独像一片铁网,悄然盖在了心底。它们并未触及血肉,却几乎令人窒息。
他感到难以形容的孤独与无助,甚至还有无从谈起的愤怒。
毫无来由的,有一个念头从心底浮现出来:
当年藤原拓海驾驶着AE86在赤城山遭遇故障时,是否也是这样的感受?
他不再想下去了。
高桥凉介忽然低声开口:“我有些事情需要返回日本处理,请不要告诉藤原我来过的事。”还不待公关经理完全反应过来,他便转身离开了,似乎又要再次回到那场风雪中。
医院外,雪已经在不知何时停了。
高桥凉介径直走出医院,没有再回头。
就像当初他每一夜独自在山路上狂飙,藤原拓海独自坐在毁坏的86里一样。
向前的道路笔直而孤独,他们也都不曾回头。
(中)
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
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泰戈尔《飞鸟集》
已经是最深的子夜,就连最后一名热爱山路的赛车手也离开了秋名山。道路两侧的树木只剩下僵硬的枯枝,静静地与同样无言的冬夜对峙着,要在这里坚守到尚且毫无迹象的春日。
而就在这万物阒寂中,却突然闯入一道独特的引擎声浪,尖锐高亢,猛地叫醒整条山路。两道车头灯也像两把分开的利刃,深深地扎进夜色里。全力奔驰的白色FC在残留着积雪的路面上滑行通过一个又一个弯道,犹如在连接深渊两端的细线上起舞,是危险无比又精准无比的美丽,像梦里一道转瞬即逝的月光。
虽然已经有将近四年未再来到秋名,但高桥凉介却发现自己还记得当初那场比赛——他唯一的败绩——里,他跟在AE86后面模仿的那条line。
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得即使是他,也终于不得不承认,在那段时间有许多事都被自己在有意无意间悄然放置。因为无论是他还是藤原拓海,都在一味想着埋头前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真正摆脱过往里,所有不成熟带来的酸涩甚至苦痛。
FC缓缓放慢速度,转了个弯驶下公路,然后在秋名湖前的停车场上熄停了。
高桥凉介走下车,伸手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烟和打火机,靠着FC抽起了烟。
他想起四年前,Project.D解散时,大家一起来到秋名湖边,一边喝酒一边畅谈的情景。那时秋天还未结束,天气里只有同样迟来的凉意,倦鸟披着最后的霞光飞入山林,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开始倒映出稀疏的星星。
藤原拓海坐在他对面,刚刚喝下去的啤酒在少年人的脸颊上飞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听到喝醉的高桥启介嚷嚷两人间还保留着的胜负时,他一反安静谦虚的常态,笑得颇为骄傲张扬:“启介先生不怕会输给我和Impreza吗?我现在可是很快的啊。”
高桥凉介闻言,有些好笑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了过去,却完全没想到正正好遇上了拓海下意识间望来的目光,他不由得一愣。
少年车手眼里的笑容还留着浅浅的影子,那么年轻、明亮,仿佛要装下一个广阔的世界,又仿佛只专注地看着他一个人——
手机忽然响起一阵铃声。高桥凉介掸了掸烟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那是藤原拓海所在车队的公关经理的号码。
一个星期前,藤原拓海转危为安,离开ICU转入普通病房,当时经理也特地通知了他。现在伦敦应该是傍晚了,这时候打电话给他……
他按下接听:“Hello?”
“……凉介先生,是我,藤原拓海。”
秋名湖湿冷的水汽缓和了夜风的凛冽,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指间的烟快烧到尽头的热度终于提醒他开口,但他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嗯。”
手机另一头的声音十分干哑,显然对面的车手才醒来不久:“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我只是……”
那天,少年车手直视着他,远处的秋名湖闪烁着温暖的金色时光,从过去到未来。他好像也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让开了男人的目光,伸手刮了刮自己发红的面颊。
高桥凉介沉默地望向如今冬夜里一片漆黑的湖面。
手机里有片刻的无言。
很快的,藤原拓海又继续说道:“我一直记得凉介先生和我说的那个世界,虽然现在这个样子,但是——”
但是什么呢?
他试图去想象现在的藤原拓海坐在病房里的样子,然而这一切的尝试,最后还是变换成了四年前秋名湖的那个黄昏。
坐在秋日的余晖里的少年车手,他的眼里是那个无比广阔的赛车世界,坚定得闪闪发亮。
在那一刻,他就像是一颗终于被打磨完成的钻石,甚至,他就是那个梦想。
而现在的藤原拓海,正在手机里慢慢地说道:
——“但是我还是不想放弃。”
这句话无比的平静自然,就好像是记忆里那天落日下的车手也在说着这句话。
但它又像冲破堤岸的万丈波涛,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将沉埋在过去和心底最坚硬的不甘、无能为力和那些无以言说的痛苦都冲刷到眼前,最终变成黎明下孤独又温柔的一线浪潮和一句从未被说出口的话。
高桥凉介察觉到自己眼眶微微发热,不过他没有丝毫的余暇去理会。
他听到了心里那句话,在那个秋日之前就已经在那里了。
——“我也是。”
那一头的藤原拓海听到他的话明显愣了一下,不过他旋即轻轻笑了出来:“我相信你,凉介先生。”
高桥凉介忍不住弯起唇角,一切好似都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但也有什么开始不一样起来。
枝头的残雪簌簌扑下,风鼓动着湖水温柔地拂上岸边的土壤。
纵然是在漫漫长夜里,但万物的声响已再次清晰。
他的回答也是一样:“我也一直相信着你,拓海。”
(下)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博尔赫斯《两首英文诗》
“好,今天的练习就到这里吧——”
驾驶座上的夏向·利文顿在头脑一片空白中只听到这句话,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掌心的冷汗下,无意识地松懈了几分。
狭窄的车厢内,他听着自己在危机过后急促的呼吸,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迫使头脑彻底清醒起来,紧接着就听到副驾驶座上的导师一边解下安全带一边说道:“回去先洗把脸,冷静下来就睡一觉,明天我们还在这里继续练习。”
少年人无言地张了张口试图说点什么,不过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跟随导师——已退役的拉力赛车手藤原拓海——打开车门,走下车。
他下车后,转身看着因为入弯失误而打滑滑出赛道、险些撞上防护栏的跑车。夕阳尤带余温,刺得夏向眼睛一痛。
“不用太在意一次失误。”对面的藤原拓海突然开口,打断了未成熟的少年车手混乱复杂的心绪:“不要因为最近的事情就否认自己在赛车上的天赋和热爱,夏向。”
藤原拓海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转身要往回走,但才堪堪走近赛车场的看台,他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猛地抬起头来——
男人站在第一排看台前,同样低下来头看着他。鹅黄色的余晖照在他深黑色的眼睛里,温暖得像远方亮起的一线天光,心旌摇曳中忽然令藤原拓海感到胸口一痛。
“……凉介先生。”他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
“我来看一看。”男人缓缓答道,他的声音像一杯经年的酒:“不上来说话吗,拓海。”
藤原拓海张望左右,随即立刻拔腿朝一旁的看台通道快步走去。他好像又回到多年以前,没有退役、没有受伤,甚至是没有离开Project.D以前。他如此迫切地想走近那个人,想走进那个人所说的世界。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台阶,转了个弯离开昏暗的通道,但当真正走到看台上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忽然又好像近乡情怯一般停步不前了。
“过来一起坐着吧。”高桥凉介无奈地叹笑了一声:“总不会是突然认不得我了吧。”
“……好。”
虽然进入了春天,但晚风中仍有无法摆脱的湿润的凉意。高桥凉介坐在了看台上,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一手撑在身旁。他虽已年入而立,然而岁月在他身上只留下了体面,纵然是这样一个动作,由他做出来依然是落拓又优雅。
“我没想到你会留在英国。”他转头看向站在身侧的拓海,自然也看到了对方领口下,那一道贯穿锁骨的又长又深的伤痕。他目光幽深,仿佛风尘仆仆后无声的温柔叹息:“更没有想到你会自己来到这里。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藤原拓海吃惊地迎上他的视线,他似乎始终都是这样,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沉默地坐在了高桥凉介身边。
片刻,他才慢吞吞地回答,也没看凉介:“我也不太明白,只是知道自己目前不想回日本……至于为什么来这里——”
他这一次停顿了许久,才缓慢又郑重地说:“是因为‘D’。”
“复健快结束的时候,我想了很久,然后决定尝试一下……”
他一直记得从漆黑无底的噩梦醒来的那个午后,他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高桥凉介,还有他下意识说的那些话。
他当然不会放弃,他还想继续赛车。
可他该怎么做?
那一天复健结束后,曾经受到万千期待的赛车新星独自一人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困惑又痛苦地在热爱、承诺和医生的退役建议之间拉锯。
从黄昏到破晓,他想起很多,从十三岁第一次驾驶86,一直到半年前的事故。而最后,在天光初露中,在所有之中再一次,他想起了高桥凉介,和未曾理解的Project.D的“D”。
“其实在D结束的时候,我想问问凉介先生,‘D’到底有什么意义。”藤原拓海微微低着头,然而唇角却倔强地抿紧了起来:“所以我想自己去明白它,用当初凉介先生曾为‘D’做过的方式。”
拓海将双臂交叠着搭在膝盖上,抬起头远远望向已经空无一人的赛车场,那台车子还停在那里,斜阳将影子拉长,孤零零的,像在那个遥远又沸腾的赛车世界之外的一角。
他仿佛真的回到当年,回到夏秋之交的秋名,坐在神社下方长长的台阶上,在蝉鸣的尾声里,思考着赛车给自己带来的变化,以及将要到来的那一场比赛又会带来什么。这些年的风霜对于藤原拓海而言,似乎只是外在的那些伤痕而已。
高桥凉介看着他,忽然轻轻地开口:“拓海,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什——”
拓海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上半身已被不容拒绝地转着,落入一个他不愿拒绝的温暖怀抱里。
他双手僵硬地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自己都能明显感到脸颊在迅速发烫:“凉、凉介先生……”
高桥凉介微微揽紧他的肩膀,即使在Project.D时他也很少会这么简短直接地命令拓海,所以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发现他声音里极其细微的动荡:“别说话。”
他闭上眼,掩盖了自己同样发热的眼眶,却感觉到藤原拓海在默默地点头,还小心地把双手也放在他背后,于是又忍不住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原来是这样。
从那个伦敦的冬天起,直到这个拥抱之前,那些在他心底左冲右突的孤独、不甘和痛苦,仿佛被此时此刻,春日里的晚风从肩上倏忽拂去。
风雪漫漫,长途跋涉之后,他所希求的不过是这样一个拥抱。
给这个曾经的车手,给这个代表了他的“D”的少年,给藤原拓海。
……
“凉介先生,原本是想劝我回日本的吗?”
“嗯,原本是。”
藤原拓海看着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一脸认真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让高桥凉介轻笑了一声。
很快他又收起笑意,抬眼远眺着目光尽头已然垂下的夜幕,那是象征自由和无限的黑夜,每一代飞驰在深夜的车手都极力要抵达它的尽头。
他们在这路程中,或在瞬间迸发出彗星般的光亮却飞速陨落,或奔驰一生仍籍籍无名,但他们始终都未曾停止步伐。
“我计划在日本举办一个赛车比赛,规定必须使用燃油发动机的,不过具体的赛制还在考虑中。”
“我参加不了,不过我有一位学生,也许他可以去试试……这个比赛会像‘D’一样有主题吗?”
“可能会有,但那不重要了。”
“……为什么?”
“因为刚刚我已得到答案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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