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阿尔】I Surrender （1）

不是要你保佑我抵御利剑或带血的矛尖，

只求你别让我再受希望的诱骗。

　　　　　　　　　　　　　——博尔赫斯

序

　　睁开眼的第一瞬间，类似雪地反射般的强光便刺得埃斯蒂尼安皱起眉。幸好作为一个伊修加德人，他还是很快地适应了这过于眩目的环境，只是……这也太白了。

　　埃斯蒂尼安低头看着脚下那片广阔得仿佛延展到世界尽头的白色结晶，它们有些像常年封冻的湖，反射着穿破云层的日光，透出纯净而又坚硬的质地。他又抬头望向前方岛屿上连绵的丘陵群，认出那是典型的火山岛地形。

　　但一切最大的不同，又或者说是最让他感到陌生的就是这一天一地的纯白色。

　　不过若要拿常年下雪的伊修加德和这里相比，也不太合适，换句话说这两者之间毫无可比性。他身处的这片世界更像是一张被卷成圆环的白纸、就连头顶也是一片空白：过于强烈的光芒下，不说区分日月星辰了，要在这之中区分出天空与土地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一面在心里嘀咕着雅·修特拉是不是真的念错了咒文中的哪个生僻词、把自己扔到了哪个传闻中的镜像世界，埃斯蒂尼安一面环顾着四周，他注意到一旁仿佛凝结在半空的海浪状结晶，走过去伸手掰了一小块下来。

　　结晶触手冰凉，埃斯蒂尼安观察了一会，随即用力一握，结晶便在他手里碎成粉末，好像冷却许久的灰烬缓缓漏出，唯独在手心里留下隐约的湿气。

　　至此，埃斯蒂尼安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无奈地呼了一口气。

　　类似的情况他见过。在接受可露儿与塔塔露的委托调查帝国的新式武器之前，埃斯蒂尼安曾独自去过一趟那片被称为“终末焦土”的区域。可那里至少还剩了点飞行器与魔导兵器被氧化啃噬得七零八落的残骸，天空也保留了高纬度地区常见的悠远的碧蓝色，虽然也能称得上是荒芜与死寂，但那只是针对活着的生灵而言。

　　然而最重要的还是，刚刚碎为粉末的结晶和“终末焦土”那些以太彻底枯竭后的雪白土壤给他的感受极为相似，只不过前者仍残余着水属性的以太。埃斯蒂尼安对魔法、以太学这些高深艰涩的学术理论算是个看热闹的外行人，不过，这已经足够让他明白过来：脚下的结晶在他到来之前曾是一片浩瀚无际的海洋。

　　而前方那座雪白的岛屿，正是第八灵灾、即光之灵灾发生后的萨雷安岛。

　　昔日的苍天之龙骑士站起身，魔枪乖顺地伏在他肩头。

　　他一边随手拍去指缝间残留的沙子，一边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小少爷，你这回欠我的人情可欠大了……”

Chapter. 1 倒悬者

　　时序在此同样毫无意义，因此埃斯蒂尼安只能通过身体的生理规律粗略地判断时间的流逝。

　　在来到这个灵灾后的世界大约五个小时后，他终于踏上了真正的土地，并且运气不错地找到了一处可勉强用于歇脚的废墟：墙角旁两根勉强互为支撑的立柱，几乎看不出这座建筑曾经的面貌了，但至少还苟延残喘地留下了一小片难能可贵的阴影。

　　而他抬起头就能看到前方不远处，沙利亚克的大理石雕像倾倒在结晶化的海面上，知识神手中流淌知识之水的水瓶已然碎裂一地。

　　即使是千锤百炼、见惯铁与血的龙骑士也做不到在这充斥了过多的光的环境里长途跋涉。躲在阴影下的埃斯蒂尼安轻轻呼了口气，感受着呼吸道隐约传来的灼痛。虽然早已适应了，但那仿佛有小火一遍又一遍地燎过血肉的感觉就像有什么在身后不停地催促着，令人不快。

　　稀薄的氧气倒在其次，最要命的还是这些无处不在的光属性以太，自他来到这里，它们简直是争先恐后地不断随着呼吸钻入体内，企图从源头涂抹掉和此处格格不入的自己——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耗费在漫无目的的搜寻上。

　　埃斯蒂尼安拧上了水袋，一把拎起随身的行囊放在脚边翻了翻，本想把出发之际可露儿交给自己的地图找来再次寻找线索，却不小心把一本手记给连带着掏了出来。

　　那本手记封皮有些破损，显然曾跟随着主人经历了漫长而波折的旅途。如果仔细去看，还能在角落里发现一行小小的、署着“阿尔菲诺•莱韦耶勒尔”的花体字，字迹端正隽秀，笔画的末尾甚至也因此显得过于锋利。

　　埃斯蒂尼安只好停下手里的动作把手记捡起来，他对少年的秘密与隐私没什么兴趣，带上它也是为了物归原主，所以只匆匆瞥了一眼封皮上的署名又塞回行囊里了。

　　他很快找出了地图，上面被建筑师们严谨考究地标注出了大至每一座建筑的位置与用途、小至每一条地下通道的走势与高度差，巨细无遗的程度比起军队所用的地图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埃斯蒂尼安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在羊皮纸上逡巡了片刻，目光掠过地图上的几处地标。

　　草草卷起地图收回去后，埃斯蒂尼安又撕了一小块干粮塞到嘴里。他靠着身后倾塌的立柱，一面机械地嚼着干粮一面眯起眼睛远眺这个被“光”吞噬后过于洁白无瑕的世界，而那始终横亘在胸口深处的疼痛则一直在提醒着他，自己正是那个不被容忍的“污点”。

　　如果换个人来，也许会对眼前的世界发出另一番慨叹，然而埃斯蒂尼安只是不由自主地有些怀念起天寒地冻的库尔札斯了。虽然那里也是常年白茫茫，但至少听着面前噼啪作响的篝火与屋外卷着雪沫翻滚的北风，怎么都更有活着的实感。

　　而现在这轻拂过脸颊的微风，更像是蛛网一般冷冰冰地黏在脸上……

　　埃斯蒂尼安猛地一跃而起，提着枪警觉地扫视了四周一圈。

　　他刚刚感觉到了一缕风拂过了脸颊，尽管微乎其微，但的确存在——他从不怀疑自己昔日在战争中沐浴着无数龙与人的鲜血所淬炼出的感官与直觉。

　　不需要旁听雅•修特拉或者于里昂热的讲座补课，埃斯蒂尼安也知道，一个只存在“光”或者单一属性的世界，按理来说不可能容忍其他属性的事物存在。

　　既然那一缕风不可能是自然产生，那么就只能是人力所为。

　　埃斯蒂尼安把枪收回身后，他扭头向后望，终于凭着记忆找到了远方丘陵高处那一堆倒坍的白色建筑。弧线优美的圆形穹顶只剩了小一半，仿佛破碎的眼眶沉默地瞪视着上方永恒的白昼。

　　而在这废墟纵深数百米的地下，汇集着萨雷安几个世纪里搜集来的世上一切的知识，还有人们曾狂妄且勤恳地建造起的、一个无比恢弘的人造环境实验场：那里从地面到天空，甚至连一阵风和一滴雨均来自人类的设计与指挥。

　　他毫不犹豫地朝那座废墟走去。

　　散落一地的残砖碎瓦倒是没怎么影响埃斯蒂尼安的速度，目标明确的前苍天龙骑士几个借力跳跃便登上了曾经萨雷安市民聚集议事的哲学家广场。反正现在也不可能有人投诉他在萨雷安的土地上使用武力。

　　他跨过同样横在地面上的小型以太之光装置，径自绕着议会大厅的断壁残垣走了半圈，果然找到了那条被零碎的砖石和发白的尘土掩藏起来的地下通道入口。

　　过程之顺利，让本已做好了“得干点体力活”的心理准备的埃斯蒂尼安不禁挑了挑眉。

　　但就在埃斯蒂尼安走进通道、正适应骤然暗下的光线时，地底深处却传来了一声极为压抑的轰鸣，连脚下的岛屿也忍不住微微发抖，两侧墙壁那高大的影子在簌簌的细响中无声合拢倒下——然而这异动的消失就和那缕风一样迅疾，好像打了个转就坠入无尽的空洞里。

　　整条地下通道安静得犹如无光的水底，只有几块光属性的结晶从破裂的墙缝间挤了出来，散发幽微的荧光。胸口深处被侵蚀的灼烧感在这压迫下变得尤为清晰。

　　埃斯蒂尼安“啧”了一声，加快了步伐向地图上标注的升降机位置赶。

　　不出所料，升降机和操作台都还在。埃斯蒂尼安直接拉下操纵杆，牵引机组所连接的轴承一边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边艰涩地转动起来，表示状态良好的指示灯随着动力的接合陆续亮起，沉入地下的升降机在平稳的嗡鸣声中缓缓上浮。所有的光亮和声音在这一刻令整个空间都仿佛活了过来。

　　即使已经不再有人需要它们了，这套系统依然以其可怕的精密与稳定性，一丝不苟地彰显着这座城邦曾最引以为傲的力量。

　　镶金的内外门扉在埃斯蒂尼安面前依次缓缓升起，扑面而来的灰尘里有着古旧的霉味，看来的确是废置已久。

　　埃斯蒂尼安走进升降机的轿厢后，一眼就找到了控制的开关：不论是哪个国家，大部分的基础设备在操作上都大同小异，说不定最初的设计蓝图正是出自这座知识之都。

　　层门与轿门再次合拢，在机括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后，轿厢便载着埃斯蒂尼安稳稳地滑向数百米的地下深处——

　　通往迷津外环的升降机井道采用了全透明设计，而就在迷津的景象进入视野的那一刻，哪怕是曾只身面对究极神兵试验品也面不改色的埃斯蒂尼安，一时间也不由得愣了好一会。

　　那覆盖着地下迷津的人造天空依然碧蓝如洗，但天顶的至高处、本应属于人工太阳的位置此刻却被一座倒悬着的庞然巨塔所占据。

　　整座塔都是由质地坚硬剔透的水晶组成，水循环系统形成的稀薄云雾缭绕周围，遮蔽了塔的全貌。但倒垂的塔尖仍穿破云层，直指更深处的内环，犹如一柄即将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形容严峻冷酷，又如此岌岌可危，仿佛是某种既定的预兆。

　　加入拂晓后，埃斯蒂尼安在石之家也待了一段时间，自然认出了这座塔正是位于摩杜纳银泪湖畔、凝结着亚拉戈野心勃勃的智慧与力量的水晶塔。

　　即便不论它为何会以如此诡异的姿态出现在萨雷安岛的地下；就他所知，水晶塔只有古•拉哈•提亚一位管理员，除了他之外不该还有人能够驱动这座塔。

　　下降的速度明显放缓了，埃斯蒂尼安自然而然地将长枪倒提在手里等待着。

　　正在轿厢将要接触到地面的时刻，方才在地面上转瞬而逝感受到的震动却改头换面了一样袭来！

　　犹如有一只手抓着整个迷津猛地摇晃了一下，然而这里像一个空荡荡的玩具盒，连哀鸣都无法发出。升降机的安全系统立刻切断了动力、紧急中止下降，警报器闪烁的红光在狭小的空间内明明灭灭。

　　早已迅速背靠最近的厢壁站稳的埃斯蒂尼安看了看面前紧紧闭合的轿厢门，坚固的合金上那些描画精致的金色花纹褪色不少，但还能从斑驳中看出圆润优美的螺纹。

　　龙骑士抓起魔枪，枪尖凝固的龙血随之苏醒了过来，隐约传出龙遥远的咆哮——

　　如海潮般起伏在井道内的警报器蜂鸣仿佛倏地被掐停，随即彻底消失在轰然巨响下！

　　气流呼啸着从被洞穿的双层厢门倒灌入轿厢，瞬间卷起的尘埃兜头拍下淹没视野。埃斯蒂尼安提着枪大步走了出来，靴子踩在被结晶侵蚀的地面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埃斯蒂尼安有些意外地低头看了看覆盖在地砖上的以太结晶，它们非常薄，他只是用靴子上的马刺轻轻一敲，便立刻扩散开蛛网般的细小裂缝，仿佛伊修加德刚刚封冻时的湖面、每一步都可能会坠入水下。

　　但是封闭于地下的卫辅城为何会比地面上的诡巧大厅遭受到灵灾更多的侵蚀？

　　方才那阵声势浩大的晃动已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埃斯蒂尼安刚想接着赶去更核心的内环区域，整个迷津骤然在他身后亮了起来。

　　好像在迷津深处诞育了真正的太阳，光芒如无数疾射而出的利箭，撕开上方的人工云层，把地面上的阴影驱赶一空，再无处遁形！就连那座从天空垂下的水晶塔在这突如其来的强光中变得暗淡了不少。

　　随着光芒徐徐散去，埃斯蒂尼安放下了挡在眼前的手，走出卫辅城。

　　这座设施原本是为保管世间一切知识（包括活体资料）而建造的，在萨雷安人的眼里，知识与生命密不可分，而有生命之处便不可能是安静的。可在这光芒淡去之后，迷津似乎就变得沉默了许多。

　　但是埃斯蒂尼安的脚步并未放缓——因为光芒的来源，和更早之前那两次震动传来的方向一模一样，也是那倒悬的水晶塔塔尖所指向的迷津核心。

　　不过这次埃斯蒂尼安没再继续用升降机，而是直奔前方那座人工气象设施顶端的送风塔，从命之风上向内环一跃而下。

　　以“理性”为编号的三座石灰岩建筑环绕着迷津底部的无路总部拔地而起，随着距离的接近，也能越来越清晰地听到作为动力源的水渠轰隆隆的水声。白色的房屋缀在仍旧青翠的大地上，将居住区与观察区有序地分隔开来。这些建筑的落点在当初也经过了精心的规划，既不显得过于散乱又不会规整到乏味。

　　如果忽略掉此时此刻房屋前和广场上像静止了的蚁群一样的人们，以及那头倒在无路总部入口前、被卫兵们重重把守的雪白巨兽，这里依然是萨雷安人留下的画卷，轻轻盖在这片空白荒芜的大陆上。

　　死去的巨兽如雪一般渐渐在日光下消融，巨大的双翼上沾染着乌黑的血迹，无数光点般的结晶从它身上升起，在影子般沉默且面目不清的人群上洒下神圣宁静的微光。

　　埃斯蒂尼安放慢了脚步。

　　他听到人群中传来低声啜泣，哭声里有着怎么都压抑不住的惶恐与不安。

　　忽然在前方炸响一个愤懑的声音：“——我们需要见哲学家议会和莱韦耶勒尔！”

　　埃斯蒂尼安不动声色地朝总部入口走。

　　与此同时，这话音如同钥匙解开了所有不知所措的默然，人们的窃窃私语像风一样穿行在建筑物间，又像酝酿中的漩涡，逐渐聚集在一起，好像每个人都在说着不同的话，又似乎只有一个声音在地底深处重复着同样的呢喃。

　　门无声地向后滑开，有人从黑漆漆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我就是哲学家议会的莱韦耶勒尔，各位有什么事可以在这里直接告诉我。”

　　嗓音清澈柔软，透出一丝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不明显的低沉，更重要的是，埃斯蒂尼安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他循声抬头看去，只见水晶塔摇摇欲坠地倒悬在人工天穹上，锋利的塔尖直指大地。而名为阿尔菲诺•莱韦耶勒尔的少年恰好站在水晶塔略显暗淡的锋芒下，仿佛一根楔子将塔的影子钉入自己脚下的世界。

　　TBC